在我很小的時候,常聽父親說,我們家的老祖墳葬在虎形地。父親說這話的時候,顯得非常自豪。我忍不住問父親:“虎形地又有什么特別好的地方呢?”父親說,虎形地的墳山風水好,后人專門出武將。聽到陶家后人出武將,我非常興奮,因為那是一個“不愛紅裝愛武裝”的激情燃燒的年代,看到有人穿著軍裝或者那怕是一雙黃球鞋,都產生莫名的敬仰與羨慕,更何況是指揮千軍萬馬的威武將軍了,那多威風、多神氣啊!從此,虎形地,在我的心里刻下了深深的烙印。

然而,虎形地到底在哪里呢?我并不知道。我的家并不在項鋪的祖居地,父親年輕時便出莊到白蕩湖畔的嶅山定居,也就是今天的金社鄉龍口村。十二歲的時候父親帶我回去過一次祖居地,此后幾十年,再也沒有回去過。前幾年,我從工作崗位退到二線,正逢皖桐白楊陶氏“八修”家譜,族人推薦我參與其事,于是我有機會常到祖居地。我問祖居地的長輩們虎形地在哪里?他們說在柳峰山的南麓,離這里還有七、八里。我決心一定要抽空去看看。今年重陽節,機會來了,龍虎村的原老書記陶德惠受族人之托,邀請我們去登山,地點就在虎形地旁。
驅車來到項鋪鎮,沿著“村村通”公路到了陶家東邊的大村莊,經過龍虎村的村部,沿著山腳的水泥路一路向北,大約三公里后來到龍虎村的水庫。這里已是盡頭沒有公路了。我們下車穿過水庫大壩,翻過一道山梁,來到族人的家。來不及休息便問虎形地,德惠老書記說就在不遠的前方。順著他所指的方向,但什么也看不到,因為山上的植被茂密,就像原始森林。我們跟著德惠老書記,穿徑鉆林,來到一處高高的山坡,四周景致一覽無余。巍峨的柳峰山,就在我們的正前方。柳峰山的山腰,一個酷似虎形的山體匍匐在山間,活像一只將要下山的猛虎趴在深山中。虎頭朝著山下,虎爪呈“八”字形,右爪伸向水庫方向;虎背隆起,山體茂密的植被濃綠中透著金黃,就像老虎的毛皮斑紋;一條虎尾遒勁地向上翹起,直翹到柳峰山的山巔,那尾尖便是柳峰山的最高峰。同行的人還向我介紹,虎形地相鄰的北邊也是古老的風水寶地,叫龍形地。一條“龍”形的山崗蜿蜒在柳峰山的東北方向,它是柳峰山的尾梢,又叫“橫頭嶺”,皖桐白楊陶氏第四代弟兄兩個,老大葬在龍形地,老二葬在虎形地。龍虎村的人幾乎全部姓陶,“龍虎村”的名字,大概就是由此而來的吧。
仔細觀察這里的地形,大自然真的是鬼斧神工,給我的祖上留下了這一方風水寶地。這里的地形是一個呈“喇叭口”的形狀,我腳下的東邊山脈,分別由“團山”、“鼓頭嶺”、“豬山”等大小山體組成,一直向南綿延到項鋪的鳳凰山;我正對面的西邊的柳峰山,也連綴著大小山體一直向南綿延。向北,東、西山脈交匯于“橫頭嶺”,“橫頭嶺”以北是九曲口,又是另一支山脈連貫白柳和孫畈;向南,東、西山脈又像“八”字形的“撇”“捺”。這一“撇”一“捺”之間,是一道間隔幾百米的山沖,從“橫頭嶺”為起點,東、西山脈之間的水流匯集到山沖的大干溝中,一直向南流向白蕩湖。“山澤通氣”, 這是《易經》中的一句名言。從風水角度說,山澤氣息相通便是人們所稱的“寶地”,水滋潤著山,山蓄養著水,山脈越長,蓄養的水源就越充沛,山水相依而如此和諧,誰不神往這樣的環境呢!我的父親幾十年前對我說的虎形地的風水好,過去是只是耳聞,現在就在眼前,真的是眼見為實了。
父親所說的虎形地的后人多出武將,修譜后我作了一點考證,皖桐白楊陶氏的祖先的確多是武將出身。《高帝功臣表》記載,鼻祖陶舍公便是漢代的開國元勛,與韓信齊名,劉邦時代官至大司馬,相當于現在的三軍總司令;陶輿公在漢武帝時代被封為武威將軍;陶璜公在《晉書》中更是被濃筆渲染,稱“璜有謀策”。在三國東吳末年,他率兵多次擊敗晉軍,后審時度勢,歸順西晉,繼續主政南方,深得當地民眾愛戴,后世連越南史書也盛贊他“威惠素著”;皖桐白楊陶氏一世祖的父親陶安,同樣是一位軍事謀略家,也同樣是明朝的開國元勛,朱元璋盛贊他“國朝謀略無雙士,翰苑文章第一家”。陶氏祖先中出了這些武將,他們名留青史,但他們與虎形地毫無關系,虎形地不過是白楊陶氏第四世發生的故事,至今也不過五百多年的歷史。五百年間,我遍查史書,白楊陶氏“虎形地”的后人再也沒有出現過戰功顯赫的武將了。但我的父親在世時常說虎形地發了大人,出了武將,他經常津津樂道的是他的一位同宗四服內的兄弟陶洪飛,1955年的開國大校,還有一位黃埔17期的同輩弟兄陶元善。這兩位后輩雖是軍人,但與陶氏祖先們的軍功是無法并提的,可他們在我的父親的心目中份量極重。父親忘不了大校1959年回鄉,親自點名要與出莊嶅山的兄弟見見面,父親放下農活趕回祖居地,大校沒有架子,還像當年一樣率真而親和。和父親家長里短后,大校又點名要見見陶元善。陪同的地方領導提醒說,陶元善是歷史反革命。大校回答:“在家鄉沒有敵人反革命,都是親友弟兄。”陶元善當時雖落泊受管制但不失威儀,穿戴整齊來應見。大校屏退身邊人員,和陶元善單獨在一間屋里相聊。外面的人不時地聽到屋里的爭吵聲,多是陶元善在大聲爭辯。八十年代中期,我在浮山中學教書,遇到了當年的這位“反革命”族叔。此時他早已平反落實了政策,幫助縣政府在編修浮山志。我好奇地問他:“你們當時在屋里爭吵什么呢?”他笑著說,對孟良崮戰役的看法。這位“反革命”族叔當年在黃埔軍校當教官,1946年內戰爆發后派往國民黨王牌74師任正團級營教導員。1947年5月在山東孟良崮一戰中全師覆滅兵敗被俘。正巧陶洪飛也參加了此役,作為戰勝一方的解放軍軍官,陶洪飛勸陶元善元留下當解放軍。陶元善堅決不干,說要回家務農。途中他又跑到國民黨部隊繼續內戰,1949年底隨川軍在大西南投誠起義。后被打成歷史反革命,押回家鄉由縣里直管勞動改造,每次運動都首當其沖。他說那次爭吵,陶洪飛同情他的遭遇,問當時為什么不聽他的話留下,陶元善回答說他信仰三民主義。后來話題轉到孟良崮戰役,陶洪飛說粟裕將軍用兵如神;陶元善說用幾十萬大軍圍點打援,那不算本事,張靈甫將軍才更可敬。聽到這樣的爭吵內容,我對這位“反革命”族叔產生了敬意,命運雖然有時捉弄人,但人的信仰與追求的意志在任何逆境中都不動搖,則更是可嘆而偉大。站在虎形地旁,白楊陶氏的歷史像過電影一樣在我腦海中一幅幅閃過,父親當年盼望著虎形地的陶家后人出武將,光宗耀祖,我也曾夢想著自己將來能成為一名威武的將軍,殺敵戍邊。然而現在,這一切都不重要了,重要的是在任何環境中,能有虎一樣的精神,虎一樣的威勢,做到“富貴不能淫,威武不能屈,貧賤不能移”。當然,虎形地的陶家后人雖然沒有出什么武將,但“虎形地”的價值是不容否定的。不要一說“風水寶地”就全是封建迷信,你若真的認為它“出大人發武將”話,那就是迷信,但你若把它看成是一個品牌,一種廣告,是一種精神動力,時時警示自己,鞭策自己,提振自己,那它就不是迷信了。在我采訪的許多陶族賢人中,他們的“賢”不是賢在地位多高,權力多大,而是賢在一種不屈的精神,一種百折不撓的意志。他們當中,都有坎坷的童年,許多人因家境貧寒沒有完成中學學業就外出打工,償盡了人間的辛酸后并沒有氣餒,沒有抱怨,而是忍辱負重,后來趕上改革開放的機遇,潛藏的“虎威”一下子爆發出來,現在,他們個個都是富甲一方的老板了。他們富了沒有忘記眾鄉親,家鄉的水利、交通、扶貧和教育,他們都積極捐資,慷慨大方,自覺地承擔起一個“先富起來的人”的一份責任。當問及他們創業的動力是什么時,幾乎都異口同聲地回答:“我們是虎形地的后人!”是的,虎形地的后人就應該有這種“雖萬千人吾往矣”的威勢,不為命運所屈服,不被困難所嚇倒。父親當年為虎形地的后人出武將而自豪,今天,我更為虎形地的后人出了許多打拼的老板而驕傲!
時間已是正午,族人的手機催我們去就餐了。族人也是早已實現了“小康”的小老板,長眠于地下的老祖宗,看到你后人的精神風貌,該符合你當時選擇安臥在虎形地的初衷吧!
(2016年10月19日夜)